中共龍港市委宣傳統(tǒng)戰(zhàn)部 主管
龍港市融媒體中心 主辦
溫州新聞網 · 龍港支站
舥艚之東,眾山延綿,似屏風徐徐向南北舒展,山之外是浩瀚的東海,山之內是廣袤的江南平原。山下有一道桂泉,甘甜清冽,汩汩而流,匯入斜溪。眾山中以東山風景最美,山勢雖不高聳,林木也不甚茂密,但有清泉含煙,石室藏玉,恍如世外桃源。
東山是仙山
天下名山勝水,乃是天地所鐘,造化所塑,一經題詠,便廣為人知,因此風景也是因人而勝。東山在當地雖不甚有名,但也有歷代僧道、文士登臨,賞美景,抒情懷,留下不少詩文,足為東山增色。
南宋寶慶元年(1225)的一天,道教南宗五祖之一白玉蟾到溫州拜訪道門正陳丹華,得知他和鄭洞真一起在舥艚斜溪(東山)修道,于是一路尋訪到舥艚,最終在山中相遇。當時的白玉蟾名滿天下,鄭洞真拜他為師,并建金舟道院。白玉蟾在斜溪居住了一年有余,給了東山美景增添了幾縷仙氣。
至元明時期,東山美景已聞名遐邇。明代陳端,字執(zhí)中,金舟鄉(xiāng)河頭(坊下)人,登明永樂十年(1412)進士,官至南昌通判。為官清廉有為,善于詩文,著有《陳執(zhí)中先生文集》。他應好友鄭俊之邀,游覽東山,寫下了《山堂八詠》美文,文詞甚美,摘錄如下:
天下佳山水,處處有之,一入題詠,則神者愈神,怪者愈怪矣。非人能神怪之也,景因人而勝也。平邑去縣城四十里許,涉江東南有村,曰“山堂小村”。村之上,陷者為谷,潤含雨露,瑞于芝草,則“芝草畹”也。畹之東,突者為山,上薄霄漢,而仙人種蓮其上,此曰“白蓮峰”也。峰之下有溪,清流湯湯,靜影沉璧,如曳縷之不絕,則“玉帶水”在焉。水之側有竹,玉干金枝,蕭蕭瑟瑟,如積雪之初霽,則“蒼雪林”在焉。自林南行數十步,有石梁焉,其下波明澄澈,可以濯錦鞍、耀神駿,此則“洗馬橋”也。自橋西北林麓間有巨石焉,其狀巉巖,如虎蹲踞,猝遇之膽落,此則“伏虎巖”也。巖之四面克周布濩,無非云者,而其地夷以衍,則“權云谷”在焉。谷之左右聯(lián)絡攢矗,無非山者,而其屋高以聳,則“皆山樓”在焉,是八景者具于一村,而村之居民凡數百家,族大能專茲地之勝者曰鄭君廷顯。予嘗一登其樓,徘徊瞻眺,情狀畢露,使人神駭目眩,不暇應接,亦奇矣哉!鄭君之表曰陳伯廣氏,品為題詠,復蘄予言以弁其首。予惟茲地之勝,鄭君世家之,而山川古古一致,夫何蔽于古而顯于今哉?豈不以居之得其人,而詠歌之復得其人耶?嗚呼!冀北良馬,伯樂顧而價增十倍,曾謂景不以人而勝哉,嗣后之好事者必皆為鄭氏賦焉。鄭君名俊,廷顯其字也,宋萬安知府公八世孫南樓之支派云。
這八詠分別為芝草畹、白蓮峰、玉帶水、蒼雪林、洗馬橋、伏虎巖、權云谷、皆山樓,對應著東山之上的八處風景。鄭俊,字廷顯,山堂人。山堂是山塘村的古稱,就在東山下。山堂鄭氏是南樓鄭氏支派,歷代名宦輩出。鄭俊是山堂富紳,也是一位讀書人,喜歡結交名流。他在東山上選擇一塊曠地,建了一座“皆山樓”。在讀書、會友之余,登樓望遠,吟詩作賦,不失為人生一大樂事。
東山還有一處古老洞室,何年何人開辟已不可考,洞內清幽寬敞,冬暖夏涼。清代江南詩人繆文瀾和弟子吳國華走遍江南山水,慕名來到舥艚尋幽訪勝?娢臑懯前咨晨娂覙蛉耍J浦詩人楊詩的得意門生,才高學深,可惜一生懷才不遇,晚年飲酒作詩,流連山水,自號“醉鄉(xiāng)侯”。吳國華是夏口鄉(xiāng)紳吳榮烈族孫,自幼學于繆文瀾,得其真?zhèn)鳎瑢懙靡皇趾迷姟?/p>
二人走過東魁河上的廿四間長橋,登上東山,穿過茂密的山間松竹,找到石室。師徒詩興勃發(fā),遂以《舥艚東山石室》為題,各賦一詩?娢臑懧晕⑺妓,朗聲吟道:“步過長橋廿四間,東山泉石覺幽閑。不知斗室何年辟,人力天工共費艱。”吳國華也不甘落后,也隨口吟道:“石室何年辟,山坳覆幾重。煙霞封洞古,松竹繞陰濃。落日掛殘壁,流泉飛斷峰。玲瓏穿月牖,駐鶴渺仙蹤。”師徒二人賞玩東山美景,盡興而歸。只可惜隨著年代湮遠,世道滄桑,東山的八景、石室等名勝被世人遺忘。
數年前,我曾登臨東山,試圖尋覓陳端筆下的八景,找到山塘村鄭氏村民,詢問八景所在,他們都搖頭不知,我只好望山而嘆,抱憾而歸。
佳山美水,總是令人牽掛。2024年3月3日,我到舥艚參加繆志木老師主辦的一場文友酒會,酒酣耳熱之后,見天清氣朗,遂約黃呂群老師共登東山。黃老師曾居住在東山腳下的陡門頭村,對本地人文掌故了如指掌。他答應當我的登山向導,讓我倍感欣慰。
我們行走于東山道上,春寒料峭,樹木蕭條,但山風中已夾雜著一縷暖意。在路邊枯黃的草叢中,冷不丁地撞見了星星點點、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季節(jié)的變換就在不經意中進行,正如山下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
山道以寬闊的石板鋪設,一直向山上延伸。山的那一邊就是崇家岙村,那里是一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地方,但那里的漁民不會有如此浪漫。他們每天挑著剛打撈上來的魚鮮,翻越東山,行走匆匆,趕到舥艚市鎮(zhèn)售賣,因為海貨越新鮮,越能賣個好價錢。
舥艚是千年古鎮(zhèn),北宋時就是一個繁榮的市鎮(zhèn)。漁民每天都要往返東山,于是山本無路,人走多了,自然也就形成了一條山道。山道并不陡峭,它更像一條舒緩的線條,漸漸地延伸至山之深處,只要緩緩而行,并不讓行人感到疲累。
我在途中向黃老師講述了清代繆文瀾和吳國華師徒游覽東山石室的故事,并吟誦石室之詩。我還根據詩的描述,想象石室的樣子。黃老師突然說:“我想起來了,聽長輩說過,東山深處有個大洞。據說以前是豹子棲息地方,后來豹子滅跡,村民稱呼豹子洞。聽說洞內很寬敞,冬暖夏涼,但那里山險路陡,人跡罕至。民國時期,大刀會在舥艚一帶活動,與國民黨保安隊有過交火,東山下不少村民為了躲避戰(zhàn)亂而到豹子洞居住。據說一名孕婦在洞里產下孩子。”
黃老師說的豹子洞,可能就是繆吳師徒寫詩的石室,也許還是八百多年前道士鄭洞真和陳丹華共修的地方。若真是如此,則將是溫州道教史上的一段精彩故事。遺憾的是,黃老師說自己沒有看過豹子洞,因為豹子洞在東山深處,除了村里幾個長者,幾乎沒人知道怎么走。我想起繆文瀾師徒游覽東山石室的時間也不過百年光景,如今石室已不可尋,想到此處,不禁嘆息。
這時,前方山路中間出現了一座石房,上面寫著“朝陽亭”三個大字。我們停下腳步,在亭前暫歇片刻。這座石亭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這半個世紀以來,山間過客在此遮陽避雨,漁民到此也會放下挑擔,歇歇腳,透一口氣,恢復一下體力,然后再上山或下山。亭內放置著兩排長長的石凳,還有一個陳年的小石缸?梢韵胍,口干舌燥的過客從石缸中舀起清水入喉的那一刻,享受那份甘甜和清涼,該是多么的愜意。
亭內的每根石柱都是地方善士捐獻,柱上刻著某某捐贈幾兩幾分銀子的文字。撫摩著歲月淘洗而模糊的筆畫,似乎尚能感受到前人積德行善、澤被后世而殘留的余溫,正如柱上刻著一副楹聯(lián):“朝陽照入人心暖,風雨途中客路安。”內容樸實易懂,卻道出了世道人心。
山路就是世路,行路難,行走山路更難,風雨險阻,生命難安,才需要一座遮擋風雨的亭子,迎接朝陽溫暖人心。山路也是心路,人生的風景,無非就是上山、下山。山下紅塵滾滾,濁世滔滔;山上清風明月,暮鼓晨鐘,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條山路連接世界的兩頭。我們現在所行之路,前人早已行過。不管是前人、后人,還是此刻的你和我,都不過是匆匆的過客。以此來看,山路上的亭,其實是提示那些奔走于生命旅途的行人,停下來歇一歇。畢竟山上、山下不是生命的全部,人生還有沿途的風景。
繼續(xù)登山,此刻沿著山路出現了一條溪水,蜿蜒曲折,似玉帶飄舞。我說:“可惜溪水太少,否則這溪太美了!秉S老師回答:“我小時候曾見過這條溪流水量很多,可能山上的植被遭遇破壞,此后溪水越來越少。”這時,前方出現了一處小塊的平地,上面還有幾處石頭壘成的斷壁,顯示出人間煙火的痕跡。黃老師說:“以前這里有人家居住,旁邊平地上還有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葉氏宗祠,現在宗祠也夷為平地。”
前有溪流,后有人家,古道上人來人往,這本是田園牧歌式的山村生活寫照。然而隨著北嶺公路通車后,濱海村民再不會經受翻山越嶺之苦,于是山路漸趨沉寂,山中茅屋日漸荒涼。如今還在山路上行走的,大多是到白靈寺上香的信客。
遠處傳來了陣陣梵唄聲,深山多藏古寺,東山也不例外。黃老師指著前方說,“白靈寺到了”。我翻閱過民國縣志,上面記載白蓮堂,又名白靈堂,在舥艚山,清光緒間重建。白靈寺就是白蓮堂。我們加快腳步,就在山路的左前方出現了一方盆地,豁然開朗,雞犬相聞,真如世外桃源。一座莊嚴的寺院在東邊,沿山而立,山門上寫著“白靈禪寺”。置身其間,我總感覺似曾相識,陳端的《山堂八詠》中一段躍出腦海:“村之上,陷者為谷,潤含雨露,瑞于芝草,則芝草畹也。畹之東,突者為山,上薄霄漢,而仙人種蓮其上,此曰白蓮峰也!
白靈禪寺的東邊山峰可能就是《山堂八詠》之一的“白蓮峰”,“白蓮堂”是因白蓮峰而得名。果然,寺旁一塊《修路碑記》記載:“白蓮峰白玉坑山麓、赤龍山坪南首小盆地!
舉目遠觀,寺院之上的山峰果然像朵朵白蓮,山堂八詠之“白蓮峰”找到了,那么眼前的曠地應該就是八詠中的另一景:“芝草畹”。畹,就是略凹的小盆地,按照古代計量單位,三十畝為一畹,而眼前的曠地不止三十余畝。此時,我又想起上山途中看到的那一條幾近干涸的溪流,那一定是“玉帶水”吧;還有那塊平地上的殘垣,是不是“皆山樓”遺址?
一種喜悅油然而生,山堂八詠中的幾處風景與眼前的所看到景物竟絲絲相扣,如果用心去尋找,其余的風景應該回到現實。原來數百年來的風景并未消逝,消逝的是看風景的人。往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陳端描寫八詠文字,雖有六百多年,卻于我心有戚戚焉。
白靈禪寺建于光緒年間,與江南一些唐宋古剎相比,歷史并不悠久,但是它的名氣不會遜色。近代以來,白靈寺高僧輩出,如民國時期有欽漢法師、能聰法師,當代有覺文法師。近代鄉(xiāng)紳常來此處敬香朝拜,如江南垟鄉(xiāng)紳陳倬甫曾出資修陰均陡門,又出資修白靈寺。民國十二年(1923),白靈寺上梁,能聰法師邀請平陽名士黃梅生先生觀禮。黃梅生是詩人,目睹盛況,寫下一詩:“東海揚塵后,安閑獨羨僧。萬山中筑室,五濁外傳鐙。說法瞻金相,飛翚逼玉繩;@輿邀我上,行嘯愧孫登!痹娭锌闯,黃梅生先生非常羨慕山中的生活,想學魏晉時期山中隱士孫登。孫登先生是奇人,不但善于彈琴,還會“長嘯之術”。不要小看長嘯,它并不是簡單的喊嗓門,而是隱逸修道的必修課,與劍術、彈棋、打球等一樣的技術活。孫登的嘯聲,曾讓竹林七賢之一阮籍黯然失色。黃梅生是文人,也有文人的通病,就是言行不一,說是“鄉(xiāng)愿”也是可以。他們在紅塵中享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卻又羨慕上山的清凈,然而呆不了多久,又想下山。所以文人筆下的清新脫俗的文字最不可信。對他們而言,上山只是短暫的情懷,下山才是真正想要的生活。
白靈寺在數百年間經歷了盛衰沉浮,如民國三十二年(1943)六月廿九日,江南發(fā)生了一場民變,大刀會從舥艚上岸,攻打江南,一場大火讓白靈堂毀于一旦。據說大火燒毀所有,僅剩山門的一副對聯(lián)“白云有來往,靈山無古今”。這幅對聯(lián)禪意雋永,妙不可言。不僅藏頭含“白靈”,且以白云闡釋佛法無常,以靈山表達超越時空,如此取像,讀來回味無窮。如今的白靈寺規(guī)模宏偉,與晚清民國時期當然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寺運與世道休戚相關,世道興,寺院興;世道亂,寺院亦亂。
此時天起涼風,樹上飄下片片枯黃的落葉,夕陽西沉,鳥鳴林間,似乎提示我們該下山了。走出山門,我們一路下山,想起一句歌詞:“你迷了路,覺得人心不古。山高水低,看不見來時路!碧斓赜朴疲瑢V袤宇宙而言,蕓蕓眾生何嘗不是迷途的孩子,紅塵的過客。山中峰回路轉,也許會迷了路,但是我相信,心存信仰之人,都有一條直指人心之路,它一定會讓人找到來時的路。
編輯:陳文雅 責編:金道漢監(jiān)制:李甫倉